第二届吴伯箫散文奖参赛作品李锡文

长辈坐到正席上

媳妇只得站在下面

侍候端饭端茶;至于烧火做饭看孩子

每逢国内最为喜庆和兴奋的春节到来之时,久居海外的游子们却是心情最为复杂和难过的时刻。有道是“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乡愁无尽处”,如今我也有了乡愁的体验,尽管来澳大利亚才半年多,却已感悟到远游的失落感。我的脑海中,不时浮现出家乡的情景,对家人、对老人的亏欠,如何弥补呢?尤其是想到永远离我而去的父亲,还有爷爷、奶奶、姥姥等亲人,更是深感内疚。我终年奔波在外,以至于许多亲人故去之前,都未能守候在他(她)们身边,未能看上最后一眼……

我的父亲逝世于年1月。那时我正在天津某局的整党办公室借调工作。当我得知噩耗赶回家时,父亲已经下葬,我的内心极为痛苦,虽然父亲长期患病在身,这一天早晚会来。

在风雨飘摇的年代里,劳动人民少不了凄风苦雨的折磨。父亲的童年,是在吃不饱穿不暖中度过的。他不甘于在家受穷,十四五岁时同村里的一个伙伴到天津谋生,后又到了沈阳铁西,在一家空军地勤工厂上班。幼时的贫寒,锻炼了顽强的性格,却也给身体埋下了祸根。父亲终于染疾,被安排到疗养院休养。当时工资只30多元,母亲生下我之后,家中生活更困难了,“城里很多人也吃不饱,人们剥下树皮磨碎掺在玉米面里,捋下桑叶回去熬粥”,母亲后来回忆说。在我两岁那年,父亲向厂里提出自愿回乡,农村毕竟还有几亩地呢!正是炎炎夏日里,一列火车迎着炙热的阳光,咆哮着奔向关内——父亲带着母亲和我,告别了城市,回到农村老家。如今我只依稀记得家里来了很多人看热闹,围着一只从沈阳托运来的木箱说说笑笑的,以及回乡数年之后人们还在说我口音“侉”(在我家乡里“侉”指外地人口音,并无贬义)。

农村需要的是“劳力”,而回乡后的父亲有病在身,我们年龄又小,重活就落到母亲身上。后来我们长大后一直存惑,“为啥一定回来呢?”父亲曾说:“当时有当时的情况。”父亲当了个村干部,半脱产,到了“文革”后期,国家开始允许有条件地搞“副业”办企业,他帮村里办起一个螺丝加工厂,跑天津、沈阳、凌源、赤峰、吉林等地联系业务,还去过宝鸡、西宁,到过塔儿寺,回来就惟妙惟肖地给孩子们学寺庙里念经的情形。一出差就是一、两个月,回家后呆上几天又走,成了“不着家”的人。不管去哪儿,父亲总带点当地的土特产回来,这也成了我们小孩了解外面世界的一个途径。

父亲的童年时期赶上了“闹日本”,上过几个月的学是“日本学校”。他偶尔说几个“一期”“尼”“桑”“西”(一二三四)的单词,我们觉着十分新鲜。他常说过去是“亡国奴”,现在翻身了;听到毛主席逝世的消息,他哽咽着,好几顿吃不下饭。他是个爱逗乐的人,也爱看书,懂得不少知识,经常给我们讲“国际大事”,我清楚记得,父亲能够完整地把马岛战争期间加尔铁里的话复述一遍,且很有分析;会讲古书故事,我听到的“三国”“西游”“水浒”等故事,最初都是来自于父亲的讲解。开朗乐观,活泼好动,又为人仗义正直,人们受了气,往往找他诉说、评理。好管闲事,也会方法,自己就说过专爱同不讲理的人“打交道”,让村子里的混横之人都有点犯“怵”。我想到,一个人体格出了毛病,就像是受伤的鸟儿;如果身强体壮,自然会飞得更远。

暑往寒来,那些年为啥总是那么冷或者那么热呢?父亲的哮喘病,怕冷也怕热,经常气喘吁吁的,我们的心也跟着他一起经历冷热的折磨。他每月享受民政部门发的21元“退职补贴”,看病有40%的报销,但这远不够开支。有时咳得厉害,让母亲冲个鸡蛋“压一压”,缓解一点。酷爱烟酒、酒量又大的他,到了后来,只能滴酒不沾了。也是寒风,医院,我连夜坐上火车到沧州去看他,只陪伴了两三天就匆匆赶回上班了。当时感觉精神还好,谁知不出半月,家中就传来父亲去世的消息——父亲是在安睡中,去了另一个世界。他这一辈子到处漂泊,没享过福,就是个吃苦受罪的命。做父母的,看着孩子们成家立业,才心里踏实,死而无憾,而极豁达的父亲,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对年龄尚小的我们五个子女,多么地忧虑和挂念啊!

我也深深怀念我的爷爷和奶奶。我家祖宅有个显著的标志:三间大瓦房前,矗立着高高的门楼,这“瓦门楼”在一片土坯房中是相当招眼的。祖上是中医世家,爷爷往上几代人都是中医,到了爷爷这辈,天灾人祸,家道逐渐衰落;而到了父亲这一代时,由于“时代召唤”,家中竟有四人参军入伍,中医事业后继乏人。有说法叫“仓廪实而知礼节”,我们这家庭即使在近乎穷困潦倒的时期也十分守礼,这或许就是人们说的“穷讲究”。老一辈人好读书,沿袭下来的老礼儿老例儿也多,比较挑剔,乃至严苛,在爷爷那一辈身上,我看得最明显。比如作媳妇的,只有侍候公婆和丈夫的本份,而无个人自由,一家人吃饭,别人可上炕坐下,长辈坐到正席上,媳妇只得站在下面,侍候端饭端茶;至于烧火做饭看孩子,更是与男人“无关”的事。大人讲话,孩子绝对不可乱插嘴乱开口的;家中来了客人怎么个说话搭理、行为举止,都有要求。有长辈或者重要客人来,爷爷都是穿好长衫,双手抱拳作揖相迎,这种很自然的习惯一直保持到终老。过年姑爷们来给岳父母拜年那是惧怕三分,平时习惯于“粗线条”的人到我家更是不自在。

打牌何过?过也。玩扑克,老人们就认为那跟赌博有关系,“玩物丧志”,因而“明令禁止”,以至于我父亲那代和我们这代人几乎无人会打牌。有点“过辙”,但也看出爷爷奶奶对子孙的要求多么严格,不允许沾染任何不良习气。农村人喜欢说“庄稼人哪有那么多事呢”,故而老家庭的家规甚严,“无一尘染”的家风,无形中跟他人形成了鲜明对比及某种隔膜,也容易造成思维僵化或极端化,我自小就感觉得到“不一样”。

爷爷畅快豪放,乐于助人,最看不起那种心胸狭窄自私自利之人。他的一生从未因利益而同别人计较过,这对于一个一辈子生活在农村的人来说是很难得的。许多家庭有了“疑难杂症”,比如夫妻吵架、兄弟分家之类,都愿请他出面调和,事实上他一出面矛盾往往化解。每逢婚丧嫁娶,人们更离不开他,他是远近有名的司仪,逢丧事出殡时,只要他主持仪式,前来观看的人绝对多,那洪亮的声音,文雅周全的礼节,给人们以安慰,甚至是享受。

爷爷听到旁人家有事,他再累再远也跑去帮忙,回来就累得浑身疼。奶奶心疼地掉泪,轻声埋怨道:“一听人家有事,你就来精神!”人民公社时,爷爷十分关心生产队和社员的利益,每逢下大雨时,他披起雨衣就往外跑,他是心疼庄稼,怕庄稼被淹,去查看哪有积水,哪需放水。奶奶跟我说:“下雨别人往家跑,你爷爷准是往地里跑,这老头子啊……”我好几次看见爷爷干完活儿回到家,满身泥泞,有时竟冻得发高烧。爷爷脾气大,一言九鼎,但从不自己摆功。一生行善不易,行善而绝不张扬更不易,我耳闻目睹爷爷给人帮忙做好事已是家常便饭,但是打小就没听他说起过曾帮助谁谁的话,一句也没有。

我记得直到年代,爷爷还常戴毡帽穿长衫(以前是长袍马褂),那件青色长衫大概是爷爷最喜欢的一件“时装”和“礼服”了。我娘说起过,她回沈阳时,爷爷不放心一个人走,就背上“钱叉”,带着干粮,步行60多里路,送我娘去青县坐火车。他一生很少出远门,大约曾去过大连和北京,去看望儿子。爷爷出门不多,但十分开明,什么事都看得清清楚楚,人们跟他在一起会觉得豁然开朗,“那老人明白!”远近的人们提起来,无不这样赞叹。当我已过中年之后,回顾起来,这样的老人真的不是很多,不论学识高低,不论在哪儿。

奶奶姓黄,也是个大户人家出身,17岁嫁到李家。年轻时白净漂亮,手巧,做得一手好饭和针线活。一辈子干净整洁,绝无半点邋遢和粗糙,就是到了晚年,衣袖里还随时放一个手绢,以备常用。两位老人是典型的从封建社会走过来的夫妻,男主外,女主内,男人当家。奶奶一生侍候公婆和丈夫,哺育四男四女,又勤俭持家,体贴、精细,家中尽管人口多,但料理得井井有条。奶奶有着多方面的优秀品质,受到晚辈们的敬重。

奶奶疼爱子孙,生怕孩子们受一点委屈。我上中学时跟爷爷奶奶住在一起,自习经常到深夜,有时奶奶一觉醒来,看我还在小桌上做功课,就催我早点睡,生怕我累坏了身体。奶奶是个过日子很细的人,香油基本是按“滴”使用的,绝无一长串的“哗哗”声。为了省油省电,日落之后通常都是很晚才开灯甚至不开灯的,但对我这般“点灯耗油”却并不心疼,奶奶总是端坐在炕头,眯缝着眼睛,不出半点响声,只是偶尔看一眼我写的字。她常说:“奶奶一辈子睁眼瞎不识字,就盼着你们有个出息。看看我们孩子的字,就跟绣的花一样!”奶奶绣花精巧,在她老人家眼里“字美如绣”已是很高的褒奖了。后来我在外地上学,放假回来,奶奶就亲手给我做最喜欢吃的面条,一边擀面条一边自语:“唉,擀不了太细,奶奶年龄大了,手不跟劲了。”是啊,奶奶过去擀面条细如发丝呢,就跟针线活一样的,唉,我也不会擀,帮不上。这一幕,至今想起来心里还是酸酸的。

爷爷奶奶早年因子女多,生活困难,爷爷不得不挑着担子四处跑买卖。奶奶常拿出一张发黄的照片给我看,满脸皱纹,一副苦涩,我曾经问过那时爷爷的岁数,奶奶一声叹息:“才30多哎!”我听罢,难过了好久,这分明像是五六十岁的人哦!晚年的爷爷,倒是红光满面了,两位老人亲眼看到儿孙满堂,孝顺懂事,知书达理,常常乐得合不上嘴,一句话就挂在了嘴边上——“都是修来的福”。

爷爷和奶奶都享有高寿,分别于年(78岁)和年(83岁)离开人世。在我的眼里,他们是世上最好的、最完美的爷爷奶奶。爷爷去世时,我在太原求学,家里恐我学业受影响,没及时通知我,直到我放假回家才得知消息;奶奶去世时,我也未在身边,但幸运的是出殡之前赶回了家,终于见到老人家最后一面。

在我离开家乡的几十年里,一些长辈亲人陆续走完了人生之路。在我印象中,他(她)们并非苍老,甚至中年刚过。但毕竟岁月无情,不知不觉就变成“老辈人”。命运的坎坷与生活的艰难也使不少人过早衰老,“天堂之路”被缩短了。

记得多年前有一幅油画《父亲》,那饱经风霜、粗糙的双手捧着饭碗的“父亲”,不就是我家乡父老的缩影吗?他们都是极普通的农民,也许知识有限,却用自己一生的善良与劳苦,铺就了一条平直、坚实的路。回首前辈们的人生品格,沿着这条路走下去,还有什么障碍不能逾越的呢?

出门日久,往往会留下缺憾。客观地说,我们这些离开家乡漂泊在外的人,所回报前辈的恩情毕竟太少了。然而,纵然心怀孝道,又怎能改变现实呢?

远行何所失?子孝亲不待!有所得,就有所失,走出家门,往往是亏欠的肇始。

有时人的情绪,分开才会梳理,远离更会记起。读《诗经·大雅·既醉》中“孝子不匮,永锡尔类”,想起长辈亲人,无以为报,顿生愧意。身处“南方大陆”,北望神州,万里之遥,寄以悃忱,泪不能禁。荒野茔堂,寒鸦三匝,俎豆虔供,伏惟尚飨。行笔至此,心潮难平,敢告兹辰,以作薄祭。

这是一篇写于25年前的文章,题目是《遥远的祭祀》。说起它,还有一段故事呢——那年我是在墨尔本过的春节,大街上的圣诞老人们早已散去,华人社区里却热闹起来:到处是张灯结彩,甚至有春联窗花;华文报纸上满是“唐人街大型舞狮表演”“马来华人春晚雅集”“岭南风情观摩”“春节回国包机信息”之类的讯息。《澳华导报》上有一则报道引起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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