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震年4月出生于辽宁省营口市。读过大学，做过教师，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开始学习写诗。出版有诗集《大漠孤烟》、《无序排队》与长篇纪实《写给上帝的白皮书》等。曾就职于人民文学杂志社，现在《诗刊》工作。
烹诗
李犁
老商写诗犹如散打，漫不经心中，突来一剑，直指咽喉。而且身心松弛，谈笑风生中乍现的是人生的大智慧和大境界。就像雕塑家摆弄泥巴，捏吧捏吧就成了精品，老商把那些词揉吧揉吧就成了经典。这不仅是技艺，更是一种真率，有了这性情，诗歌就有了气血和活泼，有了真气和灵气，更有了魂魄。所以老商是一个有诗歌天赋的人，也是一个大气象的诗人。只是为了让更多的诗人有份广阔的天地，他甘愿变成铺路石，甘愿牺牲掉自己的才华。这些都说明老商的胸襟，大也。
文本
商震
诗集
无序排队
亮马河
亮马河的水已近枯竭
细细弯弯的像一条蚯蚓
河道里荒草杂生
但并未影响来河边休闲的人
一群老年人在练气功、扭秧歌
几对情侣搂抱着低语
一伙年轻人喝着啤酒高亢地说脏话
这里的风景是两岸的人群
不是河
一个盲人手持竹竿探索着前行
他从人群旁边走过
缓慢、忧郁如亮马河的流水
人们突然安静，睁大眼睛
看一个走路的瞎子
估计，他们没看到瞎子眼里的黑暗
翠湖
北京的冬天只属于北京
比如我从冬天的北京出发
很快就到了春天的昆明
我穿着厚厚的棉衣
坐在红的绿的黄的花儿中间
我真不相信，春天
会这么快就来到我身边
一面怀疑一面还使劲地裹紧
身上的厚棉衣
当然，更害怕身边的花儿都是骗子
过去的几十年
我并不在意季节的变化
认为时令的变更
是让花儿草儿们伸展腰肢的口令
对于我，仅是身上衣服的增减
可现在，我天天摸着额头的皱纹算计
春夏秋冬的长短
昆明翠湖有一大群白色的鸥鸟翻飞
陆地、水上像一片盛开的白玉兰
雷平阳说：过几天这里就是夏天
这些鸥鸟就会飞到你们北方去了
哦，鸟儿也是追随春天的
我坐在翠湖边开始想象
北京即将的春天和白玉兰
心里很是得意
并认定，今年我可以有两个春天
雾
雾在开大会，一切都似有似无
原本是期盼一场雪
天气预报
一而再再而三地说某日及某日有雪
预报里说的那天和那天，雪没来
人们的不安不满逐渐鼎沸
终于，苍天有了态度
下了一场轻、薄、疏、短的雪
雪落地转身就走
像并不存在的嫦娥仙女
披着白纱在人间一闪即逝
几粒雪没使空气清新、大地干净
但人们的不安，可以暂时休止
轻雪刚走，浓雾随之就来
雾将一切事物都模糊处理
面对面的人无从辨认
走路或过河，摸不到石头
只能扶着自己敏感的神经
我装作兴奋
没人看出我的爱憎多好
自己都不清楚走在哪条路上
飘忽得像一团雾
雾来了，咱一定要说好
理由是：它
把清洁和污浊同时掩藏
想爸爸
爸爸去世六年了
时常会梦见他老人家
我这才懂得，老人的去世
就是让子女思念的
爸爸活着时，和我
在一起的时间不多
我不懂事时，他因
政治问题在监狱里
我长大工作又到了外地
等我可以让他过上好日子时
他却得了癌症，走了
想爸爸，是
因为他没过上几天好日子
现在我温饱有余
觉得很对不起他
一天，我对妈妈说：
“我经常想起爸爸
这几天，我要写一首
想念爸爸的诗”
妈妈一边淘米做饭
一边说：“想就是想
还用写呀”
黑茶
生铁一样的芽片
释放温软的气息
棕色的汤液
藏着我曾经的秘密
那是荡漾的荷尔蒙
那是我蓬勃的青春期
那时，我就是一片嫩嫩的黑茶
在年轻的时光里浸泡
白天，从嘴唇到五脏都舒展
晚上，从呼吸到梦境都寥廓
那时，年轻的杯里会经常有嫦娥
而且相信嫦娥走出杯子就是我的新娘
那时，杯子里也常会出现各种大师
还相信自己将来会像大师一样
走进别人的杯子
这片嫩芽逐渐地上下翻动
每翻动一次，就会显露一条额纹
终于，额纹取代了青春
嫩芽压制成了老茶砖
那些自己编织并被自己相信的梦
像茶的汤色一样由浓变淡
由淡而沉入心底
我在安化，一口一口地品着黑茶
青春时的色彩再一次被我
一层一层地剥落，接着
又都统统回到葡萄酒一样沉着的茶汤里
回家
夜深了，公路上还有许多车在行驶
它们明显比平时跑得快
车灯也比平时亮
我理解，它们快快地跑
是为了快快地回家
即使他们中有刚从家里出来的
快点跑，也是为了早点回家
此时，不在路上的人
都在家里温暖地爱着梦着
世界有了这些温暖的爱和梦
才叫作美好的人间
我羡慕那些在家里爱着梦着的人们
也羡慕那些在路上飞快地回家的车
我在家里躺着
非常想开着车在路上飞快地跑
再飞快地回家
非常想回到家里也爱着梦着
瓜洲古渡
这里只有荒草和寂寞的水
渡口，也只能调动
我们从书本里得来的记忆
曾经从这里走过的大诗人们
不会相信汇集诗人的地方会荒凉
更想不到我们来这里
只是为背诵他们的几句诗
我们默诵了许多大诗人
留在这里的诗词
我们不敢诵出声来
即使想叹一声“吴山点点愁”
也像孩子想吃冰激凌
抱着妈妈大腿撒娇
渡口的繁华不在了
大诗人的音容笑貌还在
这里不再摆渡船只
只摆渡记忆
风过也
昨夜的风，基本完成了任务
不仅摧枯拉朽，也把
根基不牢的新楼阁掀翻
并且，还把百年千年的
尘土和气味带到今天
我看到，一排排的树
被连根拔起，一定是
来了一群酒后的鲁智深
这样的风，我曾多次遭遇
每次我都矮下身体
躲避高处的力量
风总想把我吹得双脚离地
我知道，我不可能上天成仙
也绝不会横行为鬼
我若随风飘在半空中
只能是一粒浮尘
我走到那些倒伏的树前
想安慰一下那些抓地不深的根
却看见一株矮小瘦弱的小草
头上顶着一朵小花直立着
我蹲下来对着小花说：
咱在低处盛开
风和鲁智深都会尊重我们
玄想
雪停了，辽远的洁白
泛着高贵而可怕的光
那是拨断琴弦后乐音戛然而止
是爱情燃成了灰烬
空旷是假象
我心洁白是假象
还有更假的说自己目空一切
刚经历了一场降雪
每一片雪花都是对我的抢劫
雪层下，埋着黑色的梦
远处的山，穿着白裙
谎言一样阻挡我的视线
谎言是良药
是清白预设的疆界
哦，一只麻雀飞过
“叽喳”一声
空旷里有了洁白
洁白中更加空旷
残雪
一小堆儿，一小撮儿
躲在墙角、树坑、阴暗处
失去了洁白的肌肤
失去了耀眼的体态
只保留冷酷的本性
对抗春风
用尘土伪装
用枯枝败叶伪装
怀揣沾毒的利刃
伺机，让赶赴春天的人
噩梦成真
季节会按时来去
春以后的日子
依然要警惕
阴暗处潜在的冷
假象
隔着风，我看到
恼怒的云团
隔着秋，我看到
不屈的草丛
隔着傍晚，我看到
夕阳淹没在水里
隔着水，看不到
鱼儿们的爱恋
隔着这片宁静
大地正在吞噬
太阳的悲欢
挑剔的“古城会”
你的青龙偃月和赤兔马
与我的体温相等
你千里单骑向古城而来
我挺起丈八蛇矛相迎
三通鼓、六通鼓、九通鼓
叮叮当当，两件兵器
展露嗜血的本性
二马相错，我们眉目传情
相爱，相惜
你奔走千里，我荷矛四顾
为寻觅一场相匹敌的厮杀
古城是我们不期的终点
没有我们
古城就是废墟
我们先放下刀枪
把酒而歌，再相拥而哭
哭相见恨晚、相会恨晚
三百合战罢
两瓮酒喝干
兵器和酒碗都睡了
我们通体透明
霁
雪停了
我走出户外
此时，尘土不扬
落叶不飞，鸟儿也不叫
我拿起照相机
定格了这一刻
我要告诉我的孩子
再喧闹的世界
也会有片刻的安静
鲁肃堤
我就站在关羽当年“单刀赴会”的码头
向江北望去，我看见了“鲁肃堤”
也似乎看见了“鲁肃堤”以北
那个埋伏着刀斧手的军营大帐
我手拿一把纸扇，模拟关公当年的
冷冷一笑
鲁肃设宴，用刀斧架起餐桌
每道菜里都是血淋淋的荆州
关公却美美地吃喝，他看不到刀斧
满眼都是鱼肉，他身后的
一刀一卒就是不可侵犯的荆州
青龙偃月刀再锋利也仅有一把
关云长再英勇也仅有双臂
鲁肃不怕刘备的整个集团
他害怕关公眉宇间
比青龙偃月还锋利的英雄气
怕这股英雄气飞腾起来，从此
东吴再也没有刀斧手
关羽知道，人只能生一次死一次
更知道设圈套想害死别人的人
最怕这只有一次的死，所以
关羽用不怕死擒获了贪生
青龙偃月的阳刚镇压了阴谋
那些埋伏在草里的上千兵马
是那一刻最没有价值的草
鲁肃的半世英名顷刻沦为草包
江水不舍昼夜地流
却把这场宴会不断地发酵
鲁肃还在吗？鲁肃在，关公一定在
阴谋的埋伏在，青龙偃月的杀气也一定在
我望着江北出神，鲁肃的那个军营大帐
时隐时现，好像在提醒我
来这里不止是观光、品茶
也要拿起历史的镜子
看看自己的手
能不能握住青龙偃月刀
静夜思
夜是个院落，没有围墙
我努力地睁大眼睛
视线也没有半寸伸长
我在黑里
我曾设想
黑里一定包藏缤纷的色素
在黑里，心灵是觅食的鸟
或每一寸肌肤都盛开一朵月亮
而今夜的黑，密不透风
我试图用音乐穿透
用宝剑击破
黑，缠裹着身体像柔韧的网
我的歌声和武器
都换成黯淡的叹息
白天，有一棵高大的树
叶绿花繁百鸟诵唱
夜里，它却是最黑的部分
我对这棵树的敬仰
变为白天的梦
走进黑之前
我曾想肢解自己的身体
让一部分的我停在黑之外
可我搜遍全身
也找不到白亮的地方
赤身裸体也像穿着夜行衣
面对黑和更黑的树
我要蹲着身送去尊重
矮着身体就不醒目
就能自在地走很远的路
还能把吞进肚里的黑
吐出来
黑，是终点
夜过去了，就是做梦的时间
也许哪天梦改变了方向
我身体的某一处
能生出逃离黑夜的光
黄鹤楼空想
我也想乘黄鹤而去
驾一缕青烟，雾化成仙
可我皮肉上俗尘太多
只能站在这楼上空想
风从心里向外吹
外边的风冷
心里的风热
我在冷热之间不断地生病
不断地把空想当良药
千年来，那么多人
在这楼上空想，都随江水逝去
骚人墨客留下的几句诗词
仅让文字穿上了漂亮的衣服
对任何病症都不会有疗效
这座楼埋伏着诱惑
像诈有“黄金屋、颜如玉”的书
不翻开，心里痒痒
真翻开了，未必找得到
心灵的栖所
只要这座楼在，黄鹤就在
空想的烟雾，就永远不会散去
营口
你是一本书
自我在你怀里降生
睁开双眼就开始读你
毫无疑问，在我垂老之年
最想读的书，一定是你
离开你三十年
我一直独自取暖，今天回来
你把我当客人
我看你，也是崭新的陌生
你可以不认识我
我却不能改变是你的孩子的身份
我回来，小心地羞愧
像看到父母守着餐桌等我吃饭
而我却因疯玩回家太晚
儿时和我一起嬉闹的浪花
可能是另一处的海洋
与我玩耍的泥巴
已经是耸立的高楼大厦
我不是来找玩伴
我来寻找儿时埋在这里的梦
哦，我已近年老
肉体在另一个城市存活
魂灵正一步一步地向你走近
鬼城
看不到鬼们来这里签到
只有人在这里熙熙攘攘
鬼都在人的心里
太阳下，鬼是人形
肉体消亡时
鬼才被揪出来
到这里过堂
都说鬼是人创造的
而丰都，正在用鬼
塑造人
奈何桥
“你我相约定百年
谁若九十七岁死
奈何桥上等三年”
这是明知已成鬼时
在奈何桥上说的人话
是石头落在石头上的声音
人间，甜腻腻的誓言太多
像风在黑天白日里流窜
誓言说多了，鬼都不信
常发誓言的
是不信誓言的人
誓言可以死
真爱不死
奈何桥上等三年
是人间
一日不见就生不如死的眷恋
梦婆茶
据说喝了这种茶
就能洗尽体内积淀的人间垢渍
就能清除人间的嘈杂
干干净净地做鬼
这有多好
若真有这种茶
我一定牵着你的手去喝
我们喝完茶
身外无物、无人
世上只有干净的你我
为石头申辩
——致大解
时间记录腐朽
石头记录时间
你酷爱石头
石头是你的诗
经历越多的地壳运动
越多的横流冲击
越瑰丽、珍奇
你素颜而行
只有太阳能读出你七彩的光
有人用厚重的脂粉装饰贫血的脸
却躲着太阳活动
你是石头，山水孕育的孩子
大地力量的代表
有些尘土可以蹿得很高
甚至可以戴着桂冠飞扬
但，戴在尘土上的桂冠
也仅有尘土的分量
有人把诗写在炫彩的气泡上
扛不住屁大的风
你把诗献给这个时代
让时间认输
普降的阳光、雨露
在培育伟大物种的同时
也会把俗物照亮
哦，大解
内心充实、纹理丰饶的石头
哑言的、忠诚的石头
你是一朵冶炼过的、不着色彩的
溢着芬芳的花
你可以被移动位置
绝不会被碰伤魂灵
我们等着吧
百年后，千年后
我们在天上品茶
会听到地上的人们诵读
石头的诗篇
殷墟
每两年来参观一次殷墟
这是第三次
那些枯骨没有什么变化
我已长了六岁
枯骨安静地睡着
吹拂过他们的风已经走远
今天的风
不会再把他们吹动
一个穿红风衣的少女
高跟鞋一步一扭地走在我身旁
满脸的绚烂如走在花丛中
她看那些白骨像是在欣赏花草
殷墟，仅是她要看的风景名胜
我使劲裹了裹衣襟
并敲敲我的肋骨
想听听我的骨头
今天会发出怎样的声音
我很想告诉那位少女
裹紧红风衣，看护好红风衣里
比那些枯骨稍红的骨头
更攥紧今天的风
人群像条缓慢的河
不知人们是有目的地涌向殷墟
还是到了殷墟
为了回望出发的源头
影视城
几千年的故事
都挤在这一个院子里
从夏商周到元明清直到昨天
这里的场景，还有
从我们茶杯边溜走的传说
被搬上屏幕
就会有许多人为之落泪或欣喜
事实上，那些厚厚的森严的城墙
是轻轻一拳就可击穿的泡沫
这里的一切不是对真实的复制
仅是供表演的道具
表演就是用虚假来哄骗真情
人们早已习惯了看表演
所以这里每天人流如梭
至于真实的史实在哪儿
大概都在想：
能轻松地活在虚假里
何必用真实来寻烦恼
楠溪江畔
让我是一汪水吧
我要加入这条江
我要宽宽地流清澈地流
偶尔，泛起些小波浪
让我是一棵树吧
我要占领这座山
我要守住这山的高度和苍翠
制约风的癫狂
我站在江畔
向上游极目张望
看不到江水的源头
只看到先民们刀耕火种的传说
向下游看
也看不到入海口
但能想象，这条江会越走越宽阔
我心怀羡慕
还有一些嫉妒
我想，如果我有足够的勇气
就把这江这山装进襟怀
带走
瓯北镇一夜
我徜徉在瓯江北岸
各种灯盏把江边照得比白天还亮
一条狭长的无光地带
是江水不急不躁地流
我想找个幽静的地方坐一会儿
躲开一会儿高楼与霓虹
一根很高很亮的灯柱下面
它的阴影恰好能藏住我的肉身
两岸的高楼穿空霓虹裂岸
我望着它们只能送去敬畏
只能用敬畏压制我内心的恐慌
一艘船经过，一声低沉的船鸣
平面的夜陡然起立
我的心瞬间收紧，吸满凉气
我怕这远播的船笛把两岸的尘土扬起
怕这电子的声音
惊醒在这儿睡了一千多年的谢灵运
怕谢先生醒来后放弃闲适而变得激越
船的叫声远去
岸上其他的声音接踵而来
我就在鸣叫与鸣叫之间
像江水一样享受安静
享受一个人豪华的孤单
莲花湖
这里，是我成仙的地方
花草树木都悄声私语
风儿在水下面哼唱
白云按时来喂养鱼儿
害羞的月亮只在白云走时
才为鱼儿们梳妆
水的那边
有我的新房
我还没机会去
我正等待迷路的新娘回来
与我一起在莲花湖
长出蝴蝶的翅膀
飞过赤道
从北京到悉尼，飞机一起飞
我就一直盯着荧屏上的飞行线路图
我要看看赤道
飞过赤道时
是北京时间的子夜
舱外是摄氏零下67度
飞行高度一万二千英尺
飞行图上有一条红线
明显是人画上去的
不像太平洋、关岛是长在地球上的
也就是说地球并不承认有赤道
是人类为了更快更多地获取生存资料
才在纸上画了一条线
我用大半夜的时间
等待飞越赤道的感受
过了赤道才明白
我被绘制地图的人骗了
澳大利亚夜景
在澳大利亚遇到两个东北老乡
晚上一定要拉我去看夜景
盛情难却，我上了他们的车
并玩笑着说：你们不就是想让我
看看资本主义是怎样腐朽的吗
一路，他们向我介绍
这是悉尼最大的赌场
这是著名的夜生活十字街
这边横着的街是同性恋一条街
竖着的一条街是红灯区
拐角是几家一夜情酒吧
在红灯区的59号门口
立着一个大牌子
上有简体汉字写着“真人表演”
他们说：走，咱去看看，给你开开眼
我的欲念动了一下
身体纹丝没动
他们看我无表情坐着不动
就不劝了
他们只看到了我的肉身
没看到我的手一直在裤兜里攥着工作证
游太姥山一线天
上山的路仅是一条缝
四肢不能伸展，头不敢摇摆
心也要扭曲了再扭曲
左躲右闪，风都不能顺畅地通过
导游说：想登到峰顶
就必须穿过这一线天
我是被好友簇拥着走进来的
进了一线天，才发现没有退路
这是两块隆起的巨石
把路挤成了这样一条崎岖的石缝
为登高的人
设置明确的障碍
这两块怪石
散发着潮湿的咸涩的气息
斑斑驳驳的苔藓有生铁的威严
有人抬头喊：看
天被挤成一条缝了
可我觉得：被挤扁的
是想自由行走的人
那棵树
河西走廊这一片平坦的土地
是老黄河专程北上
用泥沙百年千年地铺就
泥沙一遍一遍地扼杀草籽和树种
再一层一层地覆盖
那些土著的生物
恨不得多借几条腿尽快逃离
远处的贺兰山，挺拔而木讷
只有习惯肆意撒野的风
天天顺心得意
我常常感受面对满桌缤纷的菜肴
找不到可心人对饮的空旷
而此时，眼前辽远得空无一物
只能用抱紧自己来控制紧张
突然，看到一棵树站在漠野的雾霭里
我疲惫的视线
终于落到了实处
眼睛里长舒了一口气
哦，这棵树啊
让这片漠野更荒凉更广阔
我想走近它，送去我的敬意
我不会给它买一束温室里长大的鲜花
也不会对它矫情地拥抱、亲吻
它肃穆地站着
金字塔一样与贺兰山对视
这棵坚韧的树，心里一定装有
一条没有泥沙的河水
或者满腔怒火
在这棵树的不远处站着
想起我看过的那么多森林
那些江南的树林与这棵树相比
不都是在温室里长大的吗
这一棵树，抵得上
几片树林相加的重量
去西夏王陵
我和贺兰山之间是一片开阔地
地底下是曾经喧闹的西夏
树们都静穆地站成哨兵
小花小草羞怯地缱绻
几只麻雀在私语，哪一只
突然高声
会把整群麻雀吓得惊恐乱飞
我站着这里，辽阔地张望
看到风踮着脚悄悄地走过
我来，是想听听千年前的故事
那些隆起的坟冢
一定有许多话待说未说
可花草树木摇头不语
祖辈生活在这里的鸟儿们
也都忘记了西夏语的发音
空旷的西夏王陵，只能看到空旷
唉！也许西夏只能是史册里的西夏
那些被史册漏掉的故事
要么被大地封存
要么藏在贺兰山的心底
原平天涯山
这座山没有季节表征
光滑的表皮不生草木和鸟鸣
在蓊郁的群山中
孤傲地众人皆醉它独醒
这座山是一个谜
它心里的水送给了谁
为什么拒绝鸟语花香
谁把它伤到心死
又为谁守着这份寂静
我无意探寻它的身世与情感经历
只是按着心脏
告诫自己：寂静也是风景
无论什么季节
也不能让心里杂草丛生
我为什么写诗
我有洁癖
为了它
我用头上的帽子对付恶俗
用肉身来阻抗腌臜
还穿了几套会说假话的衣服
灵魂一直干净着
干净得孤单
寂寥
月明星亮的安静时
我请它喝茶
它一言不发，甚至有些委屈
我劝它：想开点儿
至少我用写诗陪着你呢
今秋，在襄垣登山
那么多的游人
与红色、黄色的秋叶合影
年轻的嘻嘻哈哈
年老的默不作声
我往山上走
不时地深吸一口气
秋天沉淀进心底
血液也有了丰富的色彩
前面的山
看似不远也不很高
可一步一步地走上去
越走越觉得远
越爬越觉得高
年龄大了
不太喜欢登山
不喜欢高处云朵的殷勤和虚假
我情愿在平原欣赏秋色
并努力在心底把秋的色彩
冶炼成黄金
雪落西宁
站在西宁一家宾馆的窗口
向巴颜喀拉山方向遥望
雪，大片的雪
从巴颜喀拉山上有序地飘来
雪，柔和地落下
落地后，就凝固成我的记忆
我是准备虔诚地去拜望
巴颜喀拉山和黄河的源头
不期的一场大雪
把我阻在西宁
雪停了
洁白的西宁天高地阔
我在窗口向大街凝望
想看到第一个在雪地上
踩出脚印的人
更希望看到这行脚印
是向着巴颜喀拉山方向行进
我渴望有一条
抽打内心羸弱的鞭子
我没有勇气再向巴颜喀拉山前进
只能虚妄地辽远地空想
我走到街上，抓起一把雪
使劲地攥着
自言自语自欺欺人地说：
这是来自巴颜喀拉山的雪
痛哉，岳飞庙
西湖周边的景点多，游人多
来拜望岳飞的人不多
游玩是享受柔美的太平
何必记着厮杀和血
何必想起岳飞直挺挺的骨骼
岳飞庙，已经是
落在西湖边的一块
锈铁
把岳飞庙拆了吧
让西湖的风更香艳些
把岳飞庙拆了
抹去汴梁的记忆
拆了岳飞庙，销毁良弓
强盗再来掠国土
我们就用金钱、燕翅鲍和夜总会
去腐蚀他们的刀枪
在永济王官峪
这是司空图写《诗品》的地方
也是他绝食守节而死的地方
两侧的山不是很高，植被繁密
一条小溪清可照人，缓缓地流淌
山谷里只有鸟鸣没有人声
这里与红尘有一天的距离
自由自在却随处都是
我在山脚下
捡了一块沾着泥土的石头
放到溪水里轻轻一涮
就露出石头清晰的纹理
哦，水清才能瞬间洗净污泥
这块石头
我带回家放到书架上
与《诗品》并排
我看着这块石头，思忖
理论家喝了干净的水
文章里就会有清澈的营养
王官峪的溪水走出山谷
就汇入混杂的人声
理论家若喝了混杂的水
文章里难免会有他人的噪音
我甚至想，我捡的那块石头
若在山外洗
也一定洗不干净
登鹳雀楼：似有似无
登上鹳雀楼的最高层
先是抬头，找太阳
这是近中午的时分
太阳应该在头顶
可是雾裹着粉尘
隔断了我与太阳的对话
我张开的嘴又闭上
满怀豪情憋回胸腔
最后，当废气排掉
眼睛向下，再找黄河
远远地有一条细细的水线
与广阔的黄土搅拌在一起
两千年了，黄河不断地翻滚
翻滚一次瘦身一圈
翻滚一次混沌一回
我站在楼的最高层
竟看不清
那条从天上来奔流到海的母亲河
眼睛再向下，看脚下的这座楼
除名字叫鹳雀楼，其他
都不是王之涣的楼
可是我、我们又必须承认
这就是：鹳雀楼
王之涣的诗是真的
可，若想穷尽千里目
登这座楼或另一座更高的楼
也会被雾和沙尘阻隔
除非，把鹳雀楼建在自己心里
喉疾
咳嗽咳嗽
冷风不知是从外面吹进
还是从我体内吹出总之
我的咽喉发炎了
我最怕咽喉患病
它担负着我吐故纳新的重任
它连接着我的思想与肉体
它是我挺胸抬头的支柱
它也是我的敌人瞄准的部位
可是它真的太脆弱
身体其他部位怕的事它都怕
身体其他部位不怕的事它也怕
我嘴上总说要好好保护它
可平时都舍不得给他一条围巾
只能让它既要淋风沥雨又要
呼吸顺畅声音嘹亮
大多时候我讨厌它
它太爱多声多气多事多病
可我对它也没有太多的办法
如果我把它缩进胸腔里
我不就是一堆肉了吗
牙齿老了
我才四十多岁
可牙齿老了
看见鲜美的牛肉羊肉
只能回忆年轻时
咀嚼它们的滋味
牙不好也有好处
不随便地吃东西
我的身材就苗条
随之而来的是
口碑也好了
同事们都说：你看商震
生活过得多么精简节约
不乱吃了还能喝酒
喝了酒就生郁闷
会像祥林嫂一样叨叨：
我年轻时吃的
都是好肉都是好肉
注意防——
我一直认为高楼林立一词
是在糟踏“林立”
当我走进森林之前
我会使劲拍打自己的身体
生怕把水泥渣钢筋末
带进林子
我很希望我的血液
就是森林的颜色
我的双臂也想成为
飒飒作响飘飘欲飞的叶子
我出神地望着
突然看到一块标语牌
上写着“注意防人”
我一愣，发现“注意防火”的
“火”字那两点还依稀可见
不知是有人恶作剧还是
凭着经验把“火”字的两点抹去
以后
五年，十年，十五年后
我住在只有泥土和树木的郊外
有两层小楼和不大的院子
一楼住着我的亲人
二楼住着我的亲人
院门口种着枝干有节叶如刀的竹子
院里种着一片瘦弱有骨的兰草
看喜欢看的书
听喜欢听的歌
说喜欢说的话
清晨听几声鸡鸣狗吠
不去想曾有的虚名
不惋惜擦肩而过的温情
每年看竹节拔高
看兰草一岁一枯荣
卸下身上所有装饰之物
让自己真实地渐渐老去
这是我现在想的
我的以后
温泉
我从北京来
来到云南的腾冲
我身上缠绕过许多年的风
身体内外集聚了许多尘土
我是来清洗的，到热海里
用这如火的水
这是被沸煮过的水
带着火山的信息
人群沸腾会扬起尘土
水沸腾会更纯净
洗吧，用火山的火
烧毁自己身上的火
浸泡，喷淋，搓，擦
当我走出水池，抖抖身子
似乎轻松了一些
可没走几步
又觉得步履沉重呼吸不畅
我回头望望池中的水
再捏捏自己的身体
自言自语道：
我只是洗了一次温泉
并不是进行了一次
刮骨疗毒
走进高黎贡山
我终于从书本的名词
活生生地走近你的身旁
高黎贡山——
想不尽，望不穿
我们在山的腰间穿行
比肩的树和蔼地看着我们
我们也抬头看着树
我们知道，任何一棵树
都比我们高大
博大啊，这个词
怎么那么多人敢给自己用
我仰慕这些青翠得透明的植被
没人给它浇水施肥
没人给它化妆，它也不穿时装
更不会去参加“超植物”大赛
他们亭亭玉立,让人垂涎欲滴
我们走下车,仰望那些
带雨的云和云边的太阳
我们一会儿被太阳烤着
一会儿被细雨淋着
心里的快意却一直持续着
我俯看着山下密密的民居
暗暗地想
人类都是从山里走出来的
怎么到了山外
就把山里的清纯
忘得干干净净
我们继续在山里穿行
我们只是过客
只能在山腰间享受一会儿
泥土与绿树的清香
只能暂时地忘却钢筋与水泥的
冷漠与无情
高黎贡山，从你的腰间走过
我更懂得了俯视与仰望
一截葱头
三十年前
爸爸做饭
让我剥葱皮
我掰葱头时
葱头带着一块葱肉
被我扔到地上
爸爸看到很凶地说
“捡起来”
爸爸的严厉史无前例
我当时很委屈
心想我掰掉个手指头
爸爸会这样心疼吗
后来我上班了
才体会到那截葱头
是爸爸微薄工资的一部分
现在我让女儿剥葱时
用刀齐根切葱头
我并不是为了节约
而是不敢忘记
与父亲节衣缩食的
那一段艰苦生活
怕死
我戒酒了
大夫说我再喝酒会死
我不敢再喝酒了
我怕死
四十几岁的人
应该怕死
母亲七十岁
孩子十多岁
我死了她们怎么办
我二三十岁时
受了外伤得了内伤
都用喝酒来治疗
还常高声叫喊
一不怕死二怕不死
现在我家中的酒
都给二三十岁的朋友喝
我说你们喝吧
你们现在的生命是你们自己的
到了四十多岁
你们也要和我一样戒酒
伯父
伯父逝世了
我似乎长大了一节
爸爸生前说
生他是父母养他是哥哥
爸爸说的哥哥就是
刚刚离我而去的伯父
伯父生前话语不多
每次与我说话都要说出
十几个“咱家”
一次他说：“小震
你爸爸一生不得志抑郁而死
现在咱家就看你啦”
伯父说一次“咱家”
我的心就抖一下
肩上就沉许多
伯父去世时
我在千里以外
没听到他最后一次说“咱家”
与伯父遗体告别时
伯父一言未发
可是满天飞扬的大雪
就像伯父对我说的“咱家”
就像“咱家”这一词汇承载的
千言万语纷纷落下
雨夜，怀王燕生
窗外的雨，凉凉的
直接打在心上
天突然黑下来
想你
黑在不断地扩张
光线失声
你的名字卡住我的喉咙
冷风把你放大
风的脚印，嵌进我的骨骼
我愿意活在虚构里
你还在,还是用几杯浊酒
把自己浇醒
有些人求醉，为寻“桃源”
你执拗地喝酒，为清洗俗尘
现在，我面前摆着两只酒杯
却没有了说真心话的人
我看一眼酒杯，心疼痛一阵
不看酒杯时，心拧成了麻绳
黯淡的词
接通知，9月25日上午10点，在八宝山举行刘希全遗体告别仪式，而我正在浙江出差，只能写下这几行无用的文字。
我没看到你死去
你就还活着
我没和你告别
你还存在
这几日，我走在江南被水泡软的路上
不再悲戚，不再期望苍天风滚雷激
将我紧裹的疼痛戳开
大地冷漠，我怀揣恐惧
你干干净净地走了
留下静默与我们对话
我还在淋雨
这些喋喋不休的雨
是一遍一遍的谎言
给我的心头披上
一层一层的黑暗
哭孙静轩老师
这是7月1日凌晨的3点40分
24小时前，您骑鹤而去
天空多了一个散仙
地上少了一位诗人
静轩老师，我喊了您一整天
您一句都没答应
我感到这燥热的夏季里
四面来的都是冷峻的秋风
您走了
是这个季节里最残酷的内容
您活着时，太疼爱我
常训诫我要写什么样的诗
骂什么样的人
您用山东腔的四川话
一脸调皮地喊我：“屁娃娃、屁娃娃”
像母亲呢喃襁褓中婴儿的乳名
您一生写了那么多充满血性的诗
骂了那么多没有人性的人
疼爱了那么多像我这样的“屁娃娃”
您的骨头可以和钢铁比硬
您的唇齿可以和利刃比锋
您的胸怀却暖过骄阳
您从来不说您受过怎样的苦
您从来不说您写过怎样好的诗
您只是说，您还年轻
可是您走了啊
“屁娃娃”还去哪里
看不染纤尘的朗笑
还去哪里听刚直不阿的骂声
我看到过您几次痛哭
您的泪分明是路标
指示“屁娃娃”小心呐
哪一段路崎岖不平------
魂居何所啊，魂兮归来
“屁娃娃”想您
不是几行诗几滴泪就能证明
您要是也想“屁娃娃”了
就把您的诗每夜读给“屁娃娃”听
让我每夜都有清醒的梦
凤凰古城
这鳞次栉比的民居
像一棵大树上密密匝匝的骨节
风，在这里跋涉了多少年
骨节就壮大了多少年
骨节里的故事
你只能丰富地想
无法一览无余地看
流年似水
我们只能看到今天的水
那些顺水而去的
正是我们探究寻访的根由
三星堆
过去了的，不会彻底淹没
更不会消亡
迎面走来的风
说不出几句历史的真话
天天在耳边絮叨的时间
也只是对今天发言
没看到的、没听到的
甚至没想到的
不是没有发生过
谎言和荒谬可以遮蔽千年
不可能遮蔽永远
真实常常在不经意间被发现
像三星堆的青铜
尘封多久都无法磨蚀
它清脆的刺破青天的呼喊
天色
这一片宁静将被撕裂
水在奔走相告
树和草在小心地张望
乌云来了
狂风来了
暴雨就要来
后面还有闪电和雷
大家仰天慨叹
为什么安宁的日子总显得短暂
而遭受一次暴虐的击打
心灵要惊悚一生
玉龙雪山
山头那片洁白
并不遥远
只是没几个人能向它走近
追求洁白常常
挂在我们的嘴上
真有机会时
不是被世俗的风缠住腿
就是因曾经的一身污浊
羞于前往
也许洁白只能远观
远观才能分辨出人世间
真正的黑与白
天堂
如果我们能
绕过白天走进月亮
绕过波浪走进海
绕过鲜花走进蜜
绕过身体走进爱
我们就能绕过尘世
走进天堂
语无伦次
买一箱啤酒回家
准备一周内躲开尘世
一个人喝酒
花开了
喝多了
想你了
喝得更多了
更想你了
下雨了,伴有雷电
一个人喝酒
身体内外都遭遇霜冻
明天开始
招一群人到我家打牌
失眠
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夜空
夜空只有一个月亮
月亮只照我一个人
夜风送不来歌声
我没有翅膀
我想使劲掐自己一把
或给自己软肋一拳
让我只想疼痛
不去想你
反季节
雪，落在一片枯叶上
已死去的季节，崭新地活了
一阵风来，枯叶驮着雪
飘飘忽忽，像舞蹈着的
春天的蝴蝶
我的天地旷远了
树绿，花鲜
青草覆盖头顶
甚至设想，这只蝴蝶
是一次有约的飞翔
我开始怀疑
这个冬天是假的
冰雪是假的
而坚信，这只蝴蝶
会永远这样优美地飞
会飞到我心里
去翻看密不透风的日记
转身
你的后背是黑的
风一吹，鬼影一样躲闪
后背是暗堡，是刀背
这是冬天
寒冷驱赶着寒冷
每一个梦都低于体温
我不相信
你亮出的后背是怀揣利刃
而相信是收敛的翅膀
未燃尽的炭
更相信，你一转身
就会有一个婴儿降生
洁癖
尘土无处不在
公路会议室商场床上
咽喉血液视线心灵
混合着氧气让人
主动吸纳或被动接受
我洗净抹布走进书房
擦净每本书擦净我案头每页稿纸
我一边擦一边自语：我不能
消灭任何一粒尘土
但我也要拿起干净的抹布
表明我的态度
羡慕
我家的窗前只有一棵树
这天树上站着一只鸟
我站在窗前
盯着这棵树这只鸟
欣赏着这一树蓬勃的绿
听着这只鸟“吱吱”地叫
这是黄昏宿鸟当归巢
这只鸟在呼唤什么
我回头看着我空空的房间
沙发餐桌床都是冷冷的死物
我嗔怪地牢骚了一声
你这只破鸟
叽叽喳喳地叫什么呀叫
我要是有一对翅膀
早就从这窗口飞走了
锄草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诗经··黍离》
玉米地里有草草开着柔媚的花准备与玉米秧比高
我扛着锄头走进玉米地草举着花，委屈地对我笑我弯下腰对草说：你这山花野草长错了地方这块地被玉米注册了你们还是回到山上和野地去吧
这是我第一次使用锄头收工时，锄刃上有血不知是草根儿的，还是我划破了自己的身体
我扔掉锄头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望望天天闷着没有风，更不会有雨太阳也不会很快出来
落花
我在沙滩凝神伫立
是看看大海怎样地淘洗尘埃
海浪一遍遍一层层地向我
推荐桃花
浪涌不止，花样翻新
海的内心平稳安静
浮在表面的浪不是海
开在浪头的花不会香
我捧起一朵浪里桃花
手掌里，花灭水死
哦，我捧起的仅是
逝去的时间
元宵夜
元宵节的夜
被爆竹一声接一声地炸裂
这不是我的夜
我在异地
离你很远，很安静
无声地想你
想家中窗户一直没修好的那道裂缝
是不是把你杯中的茶
与今夜一起吹冷
或者，你正大声地和孩子说话
用自己的声音阻挡世界的喧闹
或者，你在作画
在案几上倾诉黑白情绪和彩色向往
最好是，你忘了今天的日子
忘记心底的疼痛
让自己和这个世界毫无瓜葛
希望你无忧无虑地生活着
不要感觉到我在想你
水会死的
透明空荡呆滞
鱼缸里的水已凝固却
没有冰的冷峻
没有水晶的光芒
不流动的水不能称作水
是假钞
鱼缸的怀里未必需要水
身在缸里的水
心中一定想着欢跳的鱼
鱼不在
水就死
鱼缸也是假钞
作画
宣纸展开，眼前一片秋霜
我要在这片霜地里画一朵花
一朵一定坚持在深秋里开放的花
用焦墨画茎
正着看是长矛
倒着看是绳索
这朵花将在长矛和绳索上
开放
花不检讨自己晚到
只认定自己何时盛开，何时
就应该是最佳的季节
给花上颜料时，不敢太艳
怕它忘记自己是花
也不敢太淡，花会说我不重视它
把它当草
更不敢把白纸染绿
去假冒春天
我小心翼翼一笔一划地画
让花谨慎地开
可每画一笔
都会冒出一身冷汗
遥望断桥
我站在西湖边一幢高楼的窗口
远远地看断桥
我来杭州多次，从没有
近距离地观看断桥
我怕断，各种理由的断
我希望走在雨中的人都有伞
所有的爱恋都修成正果
退一步，希望人人都能吃饱穿暖
都保持健康的体温与心跳
愿望是天上的云
现实里，许多事物
都会断，四肢、脊梁与思念
断了会疼
疼了才会铭记
这座桥断了
疼了千年
也自在了千年
过钱塘江
午夜，钱塘大桥似有似无
黑淹没了渔火
湮没了刚走过去的人和
更早走过的以及千年前的人
今夜，钱塘无潮
文静得就像酣睡的老虎
我见过汹涌狂暴的钱塘江
就是饥饿的野兽在扑食
当然，我也见过文静的人饿急了
狂暴成野兽
悄悄地过桥
“沙沙”的声音
只有桥面和我听得见
江水不闻不问地东去
我像裹着幕布行走
看不见江面
听不到水流
黑暗中，文静的钱塘江
是不是在积攒力量
追逐
这呼啸的寒风
是你使用过的语气
你的眼神吹动雪片飒飒落下
砸在我的身上叮当作响
寒风在我的身体里乱窜
雪片覆盖着我体内的寒冷
我不知道温暖是什么样
我也不懂得躲避寒风
我已展开了飞翔的翅膀
我要逆着风雪扑来的方向飞翔
我怀揣着热血飞
追着夕阳飞
我要飞到雪片出发的源头
我要看看是什么让你这样冷
却步
不远处，花容柔媚
婀娜的腰身
让春风一浪一浪地扭动
我咬紧牙控制自己
不向花朵迈近
花儿张开诱人的眼睛
瞥上一眼
浑身的血管都在膨胀
我左顾右看，扭头走向远处
我胆子小
总觉得美丽的花朵
下面的枝叶是刀剑
我有洁癖
希望花朵不复杂
不喜欢花上有蜜蜂的唾液
或苍蝇的爪痕
走得远一些，再回头
看不见刀剑
看不见蜜蜂与苍蝇
花的香气又在心里蓬勃
哦，我是我的囚徒
囚徒不配有春季
江水如烟
黄鹤楼上极目，两条江
像两缕烟在眼前飘荡
哪条江水更清澈、温暖
别相信眼睛和手脚
要问你的心
两条江从心里流过
沉淀同样的泥沙
就像不同品牌的酒都会醉人
不同姓氏的女人都会让你流泪
不可在这楼上久站
看得太远
会让自己迷茫
看得太清楚
会变得蠢笨
还是常到两个江边走走
哪条江水打湿你的衣衫
就在哪条江边把衣衫晒干
七夕
这个夜晚是干净的
眼神干净
呼吸干净
银河干净
每一句话干净
干净的词语描绘着
我们见面、分开
更惹人动情的
是我要描绘的那个你根本不存在
今夜，把自己献给星光
为瞬间的燃烧
或献给石头
最干净的，是那句古诗
“天阶夜色凉如水
卧看牵牛织女星”
山海关·老龙头
一段深入海里的墙
豪情万丈的海浪
撞上这段墙
立刻化为粉沫
左边撞完右边接着撞
墙为了阻隔
海浪为了交欢
这一段通风不通水的墙
让左右两边的海浪没有片刻的安静
怒号，激越，粉身碎骨
墙是砖石
不为海浪的渴念动情
相思都是因阻隔而成
墙却因生产相思
矗立着恒古的威严
入冬，我家门前的树
几乎是一夜间
那些茂密的树叶就落尽了
光溜溜的树枝
高举着张开的十指
向寒冷投降
寒冷更加嚣张
让这些树枝替代风的喉咙
发布萧杀令
我相信，树是主动放弃了叶子
把能量储藏到地下的根部
并用自己裸露的身体，昭示
寒风的真实面孔
用自己的根证明
冬天是短暂的
雪从远方来
雪落下，大地什么都不存在了
我站在雪地里，张开双臂
雪在我头顶一层一层地增高
我在雪地里长大
雪花一片一片落到唇上
是一次次温润的吻
风舞着雪像皮鞭
“不断轻轻抽打在我身上”
风和雪不会被一首情歌感动过
一棵树，孤零零地站在我身旁
满树的雪，满眼的洁白
所有的枝丫都张开
比我的手臂伸展得更长
这姿态多么优美
风在它身上呜呜地鸣叫
它和我一样纹丝不动地站着
等待着
惊蛰
惊蛰这天，结束冬眠的蛇
依然一动不动
树不绿草不飞
北方，还要忍饥挨饿地安静
北方的气候
囚禁着动物的本能
大地很干净
种子还被冻土攥着
树也很干净，偶尔
来几只麻雀叽喳一阵
蛇也不睁开眼睛
芳草在南方食物在南方
蛇恨自己没腿没翅膀
北方的初春仅在日历上
彻底醒来的蛇，必须假寐
把积攒一冬的梦，再重温一遍
蝴蝶泉
一潭翡翠
一潭月亮
一潭爱情的苦水
我徜徉在水边
有很多只手从水里伸出
我身体的各个部位
都有它的抓痕
我在水边站定
风轻松地摇着青草唱歌
我的喉咙也在发痒
不是想唱是苦水在上涌
我要有板有眼地说
翡翠或月亮
都不能掩饰这潭水的苦涩
那两个爱到必须散的人即使已羽化成蝶
也是苦中作乐
南诏风情岛
这是个不让人安分的岛
在这里，人要倒退着走
退到千年前
退到南诏国烈火一样的酒里
退到大理王的风情中
我在洱海边晒太阳
睡在一个躺椅上
旁边还有一个躺椅，空着
太阳翻过雪山，无遮拦地照射
我体内的寒气四处乱窜
洱海的水像淘气的孩子
悄悄地咬噬一下我的脚趾
又迅速地离去
我看了一眼空着的躺椅
确定地认为是它在咬我
我闭目假寐，后来
忍不住摸了摸那把空躺椅
哎哟，空躺椅像沸腾的岩浆
我突然想
这个岛应该改掉“风情”的名字
或者拒绝一个人上岛来旅行
若是真能倒退着走回千年前
许多故事都会有另一种说法
只有这对躺椅不会改变
并排地背靠苍山面对洱海
梨花落
被风吹冷的雨
打在一向高傲的梨花上
那些平时用白掩盖的杂色
开始次第呈露忧郁
早春争着开放的梨花
内心一定保持着谨慎和恐惧
大风刮来，花朵东摇西摆地躲闪
阳光太烈，花蕊就小心地蜷曲
风雨交加，一些轻盈的花朵就落到地上
有些花，就是为落而开
那些挺住风吹雨打阳光晒的花
都是铁定了心倔犟地要求结果
雨,细弱绵绵地下着
地上的落花越来越多
提醒游玩的人
春天也有寒彻的雪
懊悔
在赛里木湖边
看到三对白天鹅
它们双双对对在岸边
觅食或私语
我猛地向它们跑去
啊，终于看到
我膜拜的崇高和完美了
这洁白、桀骜、神性的大鸟
距白天鹅还有十米左右
它们舞动翅膀向远处飞去
我呆坐在地上沮丧
我的没被认可的爱
只能是鲁莽
雷峰塔
新建的雷峰塔
是钢筋水泥的身体
不怕雷震，不怕水淹
来看塔的人
当然不是来看钢筋水泥
只要塔在，故事就在
有故事，历史就活着
在游人的心里
塔形的钢筋水泥
也是有血有肉有声有色
可这再也不会倒的塔
还能叫雷峰塔吗？
据说，原来的旧塔
还有些残木断砖堆在一隅
我想：它们一定还在做着梦
梦见风又生水突起
见证一场
感天动地鬼神惊的爱情
无题
鸽子一对一对地缩在窝里
风吹燃大地的火
一条小河懒洋洋地汪着
我从河边走过，被夏天烘烤着
左顾右看
我是一架无人光顾的秋千
日过中午
太阳依然猛烈地热
天黑之前的光
照到哪儿都是浪费
我正努力向山的深处去
希望找到一个藏身的洞穴
躲开光源和水
躲开鸽子的嘀咕和燥热的风
我要探测一下自己
用我自身储存的能量
是否能让自己明亮
身体里的水是否可以连接大海
一个哥们儿的故事
一只猫蹲在冬夜里哭嚎
寒冷的风中
声音像动听的演讲
周边的气温顿时下降了两度
我扶着一个酒醉的朋友
晃晃悠悠走进这片哭声
声音走过的地方
是比寒夜更黑的一条深沟
酒醉的朋友立刻醒了
我们看着那只哭叫的猫
没有另外的猫被感动
居民楼的窗户没有一扇为它点亮
我俩是仅有的知音
酒醒的朋友突然说：
猫只为爱情哭
哭是最纯粹的抒情
是醉而不醒的梦
看花记
4月19日傍晚，洛阳
中雨带有冰雹
洛阳人民正给牡丹花过节
冷雨冰雹打到脸上，很疼
我开始担心节日里花的命运
当晚的酒是冷的
我大醉。梦里下了一场大雪
翌日，来到国花苑
看到满地的花瓣
这些甲天下的牡丹
雨打冰砸后，都抬不起头来
落地的花一团团蜷缩在一起
是一堆使用过的手纸
它们在最美的时候死去
看花，是看能让自己燃烧的色彩
看花开后呈露的秘密
花开后，只有一个悬念
他杀或老去
我想，我也是一朵
向死而生的牡丹
苣荬菜
春天刚来
老家的朋友给我捎来一袋苣荬菜
这是和我在同一块土地上长大的菜
我捧它在手心里
热热地亲了它一口
心里喊着：“兄弟啊”
苣荬菜有个性
只在山野里自由地生长
它吮吸阳光、春雨和土地的营养
不堪化肥、塑料棚和色素的欺骗
在这个世界里
它注定是个苦孩子
它很爱笑
笑起来比葵花、牡丹还灿烂
但，它笑得有多甜
心里就有多苦
我把它吞咽到我体内
可我只能温暖它的脂肪
无法消除它的苦
腊梅
最冷的时候开
迎着冷言、冷笑
和比天气更冷的脸
盛开
开得孤傲
开得让生冷和阴冷
都局促不安
脚下的土地如铁
我的四肢是铁
刮过来的风赛过铁
那些纷扬的雪
是浪漫失守后的碎片
不需要帮助
我先于春天盛开
是为后来的花儿们探一探
冷，都有哪些手段
花道
飘起来开的杨花把天空撩拨得混乱
在枝头开的桃花让游人心神不安
这是一个朋友对我说的
这个春天我患了眼疾
白内障青光眼视网膜炎同时发作
看不到天空的缭乱和游人的不安
耳听是虚。我觉得
朋友的感受太小气
或是有几朵花儿
在他心底留下了深深的划痕
我另有看法
花儿不是被春天吹开的
你不想花儿不看花儿
花儿就不会开
我还以为
要把自己当作一朵花儿
行走坐卧就是花儿开放的姿态
有人看着不合规矩
有人看着很得体
花儿就是我就是你就是他
入心了就会开
心里没有，春风也不存在
冷秋
秋寒来得太快太猛
大地的秩序接受着挑战
一些鸟儿，甚至等不及伴侣
就急匆匆地独自南去
树上的绿叶
也一夜间纷纷回归大地
我来到常散步的一片芳草地
那里寂静得沉重
一朵昨天还意气风发的花儿
现在已蜷曲萎缩成纸团
看来，她未尽的花期只能埋进梦里
秋风一声比一声高地嚎叫
花草们都是暂时避让
天空变得越来越清晰、高远
只有大地愈加坚定
我在这片曾经的芳草地舒缓地走
一步比一步稳重
秋风带走了鲜艳
我决定画一朵花儿给自己看
在春天到来之前
保持精神的温暖
在断桥边咳嗽
每天，还是有那么多人
来看桥的伤口
看结了痂的爱情
我坐在游船上看西湖
天阴着
雨躲在云后窥视
风从窗口凛冽地刺进来
我的骨头，正在渐渐结霜
病毒在体内肆虐
我不断地咳嗽
咳出心底的热量和千年怀想
直到身体的躯壳里
只剩下寒冷和骂人的脏话
岸边的植物很庞杂
有黄有红有绿
我看到的是金币、鲜血和野草
游船靠岸
我继续咳嗽
西湖水和断桥
跟着我的咳嗽声走
一直跟我到了北京
我不喜欢这个城市
我居住在一个很大的城市里
这个城市有很深厚的帝王习气
在这个城市，开奔驰车的外地人
要承受蹬三轮车的本地人的奚落
他们常说：“你丫一个臭外地的
开个破奔驰瞎窜什么”
这个城市的人很爱看晚报
他们每个人都能加以分析地说出
国内国际形势以及中央的人事安排
说这些时，他们像当事人或在现场
神采奕奕手在空中舞着
他们很爱吃炸酱面酱豆腐
常年吃也不厌
他们说常吃肉腻吃海鲜恶心
如果他们买了一斤虾
离家还有二里地，逢人就喊：
我得给孩子和他爸打电话
让他们早点回来
今天我家吃虾
他们不怕穷，因为他们
是这个城市的人
他们不怕没本事，因为他们
是这个城市的人
这个城市，好像是他们永远
穿不破的龙袍
我的工作单位在这个城市
我的户口也在这个城市
我怎么也不会说
我是这个城市的人
我不喜欢他们
他们更不喜欢我
他们最怕我会拥有的一些东西
现在，我都有了
又讹传讹
上小学的女儿
指着四个字问我
“爸爸，什么是‘人定胜天’啊”
我笑着说：“‘人定胜天’就是
人的屁股比天大”
女儿认真地说：“你骗我
当屁股讲的腚字有月字边”
我说：“这是通假字，是学问”
女儿瞪大眼睛看着我
将信将疑的样子十分可爱
不知道，明天她会不会
把我的恶意解释
再告诉她的同学们
卑下的情绪
对有大邪恶的人
做一点恶事
应该得到原谅
比如挑断恶人的脚筋
让邪恶从此力不从心
或者把他按到在地
像岳飞庙前永远跪着的秦桧
想着想着，手里好像已握着一把尖刀
接着就去百度查询挑断脚筋的方法
查着查着，心里就有一团棉花堵着
唉！善恶对峙几千年
一把刀和挑断一根脚筋无法彻底了结
邪恶的人
是苍蝇蚊子
用毒药扑杀
也仅是暂时有效
我拿出一支烟
用烈火把尼古丁点燃
再从嘴里吐出毒气
我要用邪恶的力量
把邪恶埋葬
为什么要抄五十遍
女儿上小学二年级
一天放学，回家很晚
我问她怎么了
她说：“今天生字默写
我写错了一个字
老师罚我再抄五十遍”
她接着理直气壮地问我：
“爸爸，我写一遍就会了
为什么让我抄五十遍”
说着，她拿出作业本给我看
我把相同的五十个字看完
原本清澈的双眼开始昏花
直到把末尾老师草写的“好”字
看成了腐朽的“朽”字
我和女儿都在写
读高三的女儿每天晚上都在写作业
我也每晚坐在桌前写报告文学
女儿不抬头地写
我每写几个字
就回头看看她
女儿说她一定要
考上北大中文系
将来一定要比我强
女儿每天都学习到深夜
我也每晚写到深夜
我知道女儿离她的大学
越来越近了
手中的笔也越来越精彩
而我手中的笔
却越来越像吃饭的筷子
即景
会议正人云亦云轰轰隆隆地开
一位老诗人把发的会议文件翻过来
袒露白纸
面对桌上的一束假花
耐心地在白纸上写生
他的眼睛里飞出了蜜蜂
画在纸上的花
远比桌上的花水灵
画完了，放下笔
抬起头
窗外正飘雪
会议还在开
“滥竽充数”的真相
南郭先生是吹竽世家
是当时竽乐界的顶尖高手
他的祖父、父亲善独奏
因技艺超群而遭诟病及至入狱
他不敢再独奏
高妙的本领要藏起来
合奏的队伍里
有离谱的、不使气力的、对口型的
他都安静地接受
每月仅对照自己出的力与得到的薪酬
有新国王就有新政策
国家喜欢独奏不提倡合奏
他脊背发凉
前辈的下场，正向他走来
三十六计他只学了一计
掰断竽杆
回家种菜
研讨会
麦克风移到我面前
黑洞洞的枪口向我瞄准
刚才，许多著名人士发表评论
词语像莲花在会议室盛开
我很恼怒：那些指马为鹿的人
指老鼠为兔子的人
更恼怒：说葫芦比木瓜好吃的人
我手持刀枪剑戟
可一个招式还没展开
话筒里露出子弹的身影
我立即醒悟：
马比鹿有力量，老鼠比兔子富有
葫芦比木瓜屁股大
我撇开嘴，把准备好的一句：
“这些文字只是借了诗的外壳”
改为“这些诗很平易近人
像今天的气温合情合理
呵呵，呵呵
不远的楼兰
楼兰还在，不是那截残垣说的
我轻轻拨开沙子
就会看到当年骆驼的蹄印
俯身侧耳倾听
还能听到当年繁华的喧嚣
然而，我直起身体
就只有蔑视泪水的砂砾
和横行在无人之境的风
哦，楼兰
是谁让你这个庞大的身躯
变成了残缺的木乃伊
是谁让你雄武的城郭
仅剩干涩的记忆
我四望漠野
风裹着砂砾无阻挡地扑来
我在想，如果
楼兰城郭的文明仍在辉煌
我一定把自己像树一样种在城外
现在，风沙是这里的霸王
风沙像驱赶情敌一样
赶走了绿树与河水
楼兰啊
我曾在远处的河边
听到树与河水共同倾诉：
你不爱我，我的爱一定会
转移到爱我的地方
清流
黄河清，圣人出。
——古谚
不用考据，那时候
是孔子第一声清澈的啼哭
荡涤了混浊
黄河水，立时清亮可鉴
孔子在河边长大
黄河渐渐显得文静
河里的泥沙都靠在岸上
或沉在河底，像课堂里的学生
岸上的树、河里的水
还有河底的泥沙，都静静地
听孔子弹琴，授课，吟咏
听着，听着，大地就开始
涌动“仁”“爱”的暖流
孔子来啦
各诸侯国的城门洞开
孔子梳理人们思想里的淤泥
在人们心灵里种树
从那时起
人们心里就有一股清泉
一直流淌到今天
黄河边的大娘
天天手搭在眉骨上望河水
天天闭着眼睛听涛声
她房屋周边的小树林
像她的孩子，乖乖地
和她一起看、一起听
树很瘦很年轻
房屋早已爬满皱纹
曾经的荒河滩
正在树阴里休息
大娘天天坐在自家门前
她说：是坐在自家的院子里
她这个院子没有围墙没有栅栏
向西可以到巴颜喀拉山
向东可以到大海
她说：河边的树
是她家的树林
黄河是她家的河
那些被河水冲走的泥土
也是她家的泥土
她说：我家住这儿几百年了
再过几百年我还住这儿
她说这话时，目光一闪一闪
像一群鸽子在院子里
一起一落地盘旋
散步
秋天来临，风迅捷地吹进体内，我心里有块石头，动了一下。哦，不安的灵魂在挣脱。
我分明觉察到，我渐老的皮肤下，草在发芽，水在流动。
活着的或死去的肉体，有游走的魂灵。
我能歌能酒。我不悲秋。
晴朗的夜空，像舞台的布景。北斗星死死地盯着我，我看着别处。与北斗星指示的方向背道而驰。
南方有佳人，苏世而独立。
我仰望天空，为了看你。你不是某颗被命名的星星，你是银河边一朵含羞的花。
你打开发髻，裙襟飞扬，云一样袭来。
走。我们散步，沿一条弯弯曲曲、绳索一般的小路。
你加我等于我们，其余，都是他们。
风在晃动，小路像浮桥。
这条小路不清静，新鲜的脚印挂着露珠，陈旧的脚印已成化石。悄悄地走上去，能感觉到路的下面滚动着熊熊烈火，还有许多骷髅的呼喊。
小路常年被修整，路面已是不毛。
走这样的路，要坚定。坚定地拔出心里原有的根；去漂泊，做一次绕过冰山的航行。然后是坚定地对付自己。
我是我的皮鞭或更酷烈的刑具。我手中的剑，只能击穿我的心脏。
小路的右边是未凋的树和草，树下有死去的蝉，那是死去的歌声与啼哭；左边是一泓水，水面像刚清洗过的大理石地面，没有天鹅、鸳鸯，没有水草，没有鱼。
我对着水面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一口浊气。这浊气来自我心里一些死去的经历。一口气吐完，两行泪就顺脸颊流淌。唉！那些在我心里死去的人和事，是安装在我心里的硬盘。不再使用，也要一生尊重。
是什么掀起的风，钻动我心里的燧石，吹燃未冷却的炭。是什么钻进我血管里唱歌，烈马一样在我体内奔腾。
天黑了，我们披上了夜行衣。拉紧手，温软地款款而行。
我们慢慢地走，漫漫地走。属于我们的夜，是荒野里孤立的烛，脚步重了，急了，招来的风会把火吹灭。
我们的身影在水里飘舞，迭荡；路边的小草，散发出橙色的味道。不需要小提琴和华尔兹，我们的身体是一滴水加入另一滴水，一股风抱着另一股风。
哦，我们的血里一直盛开着玫瑰。我们的肢体是翠绿的藤。
来吧，对着我的眼睛梳妆，不用任何胭脂，只要你的眼窝里有水。
你的生命是爱，我的生命是你。你的胸怀是我的大地。
爱着的夜晚，每一秒钟都能换回一颗钻石。
一对鸟儿，急急地飞入树林，树林是期待鸟儿的网。
肉体是黑暗的，升出明亮的魂灵。天越黑，月牙儿越亮。
所有的灵魂都是饥饿的。
我们抱紧吧，月亮煮沸了我们的血。
我想说：以爱你为荣。但我绝不开口，说出来怕与其他人一样轻。我默默地背诵叶芝的诗句：“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爱是孤单。爱是埋葬。
这条小路通向哪里？我认识的路，都通向我自己。
慢慢地走，漫漫地走，不用回头。天亮之前，身后一定有人接续着走来。
后记
诗集编完，一点儿兴奋劲也没有。
这是我的第二本诗集，与第一本诗集相隔十四年。这十四年里，偶尔也想过出版一本诗集的事，但都因欲念不强烈而搁置。
从六百多首诗中选出近二百首，放入这本诗集中。我一向认为诗集不要太厚。诗集的厚度和诗质的厚重，毫无关系。
我做了二十年的诗歌编辑，面对他人的诗稿，我的判断很自信。业余写诗近三十年，现在动起笔来虽然不心虚，也决不敝帚自珍。
编辑是我的职业，是饭碗；写诗是爱好，是好玩儿。
本来准备了许多话想说，比如我的诗歌观念，诗歌理想，等等。可是一本诗集在此，多说话就有妆扮、矫情的嫌疑。
感谢作家出版社出版拙作；感谢责任编辑李宏伟先生的多次催促。
这本诗集出版后，我会写出更多更好的诗作。我自信。
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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